《光明日報》2022年7月18日14版

中國古代帝陵的保護傳統(tǒng)

朱津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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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讀史札記】?

清代學(xué)者朱孔陽《歷代陵寢備考》中記述了自傳說時代以來三百余位帝王陵墓的大致方位。除了具有象征意義的“三皇五帝陵”之外，目前經(jīng)過考古證實的最早陵墓是位于河南安陽的殷墟王陵,，自秦漢以降隨著文獻記載的豐富,，陵墓的信息更加明確,。帝王陵墓是我國珍貴的文化遺產(chǎn),，集中體現(xiàn)著歷代王朝的政治訴求、禮儀制度,、社會思想以及宗教信仰等多方面內(nèi)涵,；同時也是中國古代王朝存續(xù)的重要象征之一，帝陵的修建,、祭祀和維護是國家禮儀的重要組成部分,，對歷代帝陵的保護是中國古代固有的文化傳統(tǒng)。

古代王朝對先代帝陵的保護活動

漢高祖十二年,，下詔祭祀秦始皇,、楚隱王陳涉、魏安釐王,、齊愍王,、趙悼襄王等帝王，“其與秦始皇帝守冢二十家,，楚,、魏、齊各十家,，趙及魏公子亡忌各五家,，令視其冢”（《漢書·高帝紀(jì)》）,，開啟了對先代帝陵的保護傳統(tǒng),。

曹魏時期，魏明帝規(guī)定“高祖,、光武陵四面百步,，不得使民耕牧樵采”（《三國志·魏書·明帝紀(jì)》），確立了對先代帝陵維護的主要措施,。隨著司馬氏政權(quán)的南遷,，北方少數(shù)民族逐漸融入中華民族大家庭中,，同時吸納了諸多漢晉文化傳統(tǒng)。北魏孝文帝在恢復(fù)祭陵制度的同時,，對漢,、魏,、晉諸陵的維護沿襲了曹魏明帝的做法,，并以太牢之禮祭漢光武及明、章三帝陵,。隋朝建立后,，鑒于“歷運推移，年世永久,，丘壟殘毀,，樵牧相趨，塋兆堙蕪,，封樹莫辨”的情況,，規(guī)定“自古已來帝王陵墓，可給隨近十戶,，蠲其雜役,，以供守視”（《隋書·煬帝紀(jì)》）。唐武德至貞觀年間,，國家對上至帝嚳,、顓頊，下至漢高祖修廟祭祀,，將祭祀對象進一步具體化,。開元年間，將歷代帝陵的祭祀和修繕活動作為國家吉禮的重要組成部分,，“敕有司,，所經(jīng)名山大川、自古帝王陵,、忠臣烈士墓,，精意致祭，以酒脯時果用代牲牢”（《冊府元龜·帝王部·崇祭祀》）,。

宋太祖取代后周建立北宋后,，建隆元年便“詔前代帝王陵寢、忠臣賢士丘垅,，或樵采不禁,、風(fēng)雨不芘，宜以郡國置戶以守,，隳毀者修葺之”（《宋史·禮志》）,，并根據(jù)歷史功績將前代賢明帝王分為四個等級，分別配以不同的維護和祭祀規(guī)格。開寶三年再次下詔,，對周文王等二十七座被盜掘之陵,，“令有司備法服、常服各一襲,，具棺槨重葬,，所在長吏致祭”（《宋史·太祖紀(jì)》）。明代沿襲了北宋王朝的傳統(tǒng),，洪武三年,，“遣使訪先代陵寢”，“遣秘書監(jiān)丞陶誼等往修祀禮,，親制祝文遣之”,，“陵寢發(fā)者掩之，壞者完之,；廟敝者葺之,，無廟者設(shè)壇以祭；仍令有司禁樵采,，歲時祭祀,，牲用太牢”（《明史·禮志》）。清代順治八年,，“定帝王陵寢祀典”,，“各就地饗殿行之，或因陵寢筑壇,，惟元陵望祭”（《清史稿·禮志》）,。

后世的維護與拜祭活動同陵墓本體形成了多時代層累的遺存風(fēng)貌。北宋初年建于孟津黃河岸邊的“劉秀墳”,，保存至今的還有《大宋新修后漢光武皇帝廟朝碑銘》,，雖經(jīng)考古證實此為假光武帝陵，只是一種歷史文化價值的“溢出效應(yīng)”（韓國河：《文化認定與價值立場：考古學(xué)對歷史文獻的態(tài)度》,，《光明日報》2018年6月25日14版）,，但證實了宋太祖詔令有司“修葺”“致祭”的史實。河南新鄭后周世宗慶陵東南約500米處發(fā)現(xiàn)有宋代前期修建的“陵廟”基址,，封土南部殘留明代修建的“祭臺”遺跡,，前有37通明清各時期的“御制祭（祀）文”碑。清代乾隆年間,，畢沅任職陜西期間對境內(nèi)歷代帝陵“料量四至,，先定封域，安立界石”,，對守陵人“資其口食”,，使“古跡不就湮蕪”,，目前關(guān)中大地幾乎所有的皇陵均可見畢沅所立之碑。

古代王朝對先代帝陵的保護動因

古代王朝對先代帝陵的保護主要有以下動因：

避免被后世盜掘是最為直接的原因,。魏文帝曹丕目睹漢末亂局,，認為“自古及今，未有不亡之國,，亦無不掘之墓也,。喪亂以來，漢氏諸陵無不發(fā)掘,，至乃燒取玉匣金縷,，骸骨并盡,，是焚如之刑也,，豈不重痛哉”。后來他下詔不封不樹,，實施薄葬,，以求“安君定親，使魂靈萬載無?！保ā度龂尽の簳の牡奂o(jì)》）,。五代時期，溫韜“為耀州節(jié)度,，唐諸陵在境者悉發(fā)之,，取所藏金寶”，當(dāng)時輿論斥責(zé)“此劫陵賊,，罪不可赦”（《舊五代史·唐書·列傳二十五》）,。王子今先生認為，雖然“守陵”“守?！钡日叩男麄饕饬x超過實際功效,，但仍能對陵墓保護起到一定的作用。

集中體現(xiàn)了中國古代王朝“興滅繼絕”的政治思想,?！墩撜Z·堯曰》載：“興滅國，繼絕世,，舉逸民,，天下之民歸心焉?！背欣m(xù)斷絕王朝的世族,，是傳統(tǒng)民本思想和人道主義傳統(tǒng)的重要組成部分。歷代開國君主將前代陵墓的修繕和祭祀視為穩(wěn)定民心的重要舉措,。楚漢戰(zhàn)爭期間,，劉邦將“掘始皇帝?！绷袨轫椨鹗笞餇钪唬胫麝P(guān)中隨即下詔予秦皇帝守冢二十家,；曹丕代漢之初,，便“校獵至原陵，遣使者以太牢祠漢世祖”,；趙匡胤陳橋兵變后,，“其封周帝為鄭王，以奉周嗣”,，“其周朝嵩,、慶二陵及六廟，宜令有司以時差官朝拜祭饗,，永為定式”（《宋史·禮志》）,；清代順治朝，“禮葬明崇禎帝,、后,，復(fù)詔明十二陵絜禋祀，禁樵牧,，給地畝,，置司香官及陵戶。歲時祭品,，戶部設(shè)之”（《清史稿·禮志》）,。清朝康熙、乾隆皇帝多次赴江南,，并拜祭明孝陵,，致使“父老從者數(shù)萬人”，被時人譽為“足超軼百代”,，基本實現(xiàn)了“清繼明統(tǒng)”“滿漢一家”的政治訴求,。

充分體現(xiàn)對歷代賢明君主歷史貢獻的尊重。各王朝對先代帝陵的祭祀對象有較強的針對性,，并非包含所有帝王陵墓,。《禮記·祭法》云：“夫圣王之制祭祀也,，法施于民則祀之,，以死勤事則祀之，以勞定國則祀之,，能御大災(zāi)則祀之,，能捍大患則祀之?！碧拼L孫無忌,、許敬宗等議先代帝王祭祀之禮,，“漢高祖祭法無文，但以前代迄今,，多行秦,、漢故事。始皇無道,，所以棄之,。漢祖典章，法垂于后”,，“祭漢高祖于長陵,，以蕭何配”。宋太祖對歷代帝王的祭祀分為四個規(guī)格,，同樣是出于對其歷史功績的考量,。明太祖對祭祀對象的選擇，先是“命各行省具圖以進,，凡七十有九”,，隨后“禮官考其功德昭著者……凡三十有六”。

維護自身王朝的正統(tǒng)性,。南北朝的“正統(tǒng)之爭”貫穿始終，南齊明帝修繕晉陵的目的便包含借此接續(xù)正統(tǒng)之意,，“昔中京淪覆,，鼎玉東遷，晉元締構(gòu)之始,，簡文遺詠在民,，而松門夷替，埏路榛蕪,。雖年代殊往,，撫事興懷。晉帝諸陵,，悉加修理,，并增守衛(wèi)”（《南齊書·明帝紀(jì)》）。另一個突出例子是清代多次對金朝帝陵的維護和祭祀,。明天啟年間由于戰(zhàn)事不利,，便認為“金朝之陵在房山”，“疑與清朝王氣相關(guān)”,，于是“罷金陵祭祀,，二年拆毀山陵劚斷地脈，三年又建關(guān)廟于其地,，為厭勝之術(shù)”,。入關(guān)后,，順治皇帝認為“夫不達天命之有歸，而謬委靈于風(fēng)水,，移災(zāi)于林木,，何其誕也。金代垂祚百有余年,，英王哲辟,，實光史冊”，于是“祭告立碑,，以志不朽”（《清世祖實錄》）,。此后清帝多次下旨對金陵進行修繕和拜祭，顯示出對金朝的尊崇和認同,，其中也蘊含著借以證明其入主中原的合法性和正統(tǒng)性的意味,。

古代帝陵保護傳統(tǒng)的啟示

從整個中華文明的發(fā)展歷程看，歷代王朝對前代帝陵的保護與祭祀,，不單單起到了維持政權(quán)穩(wěn)定的作用,，更重要的是對文化傳統(tǒng)的傳承和弘揚。中國自古便是一個多民族國家,，文明的演進建立在各民族（族群）相互借鑒和認同的基礎(chǔ)上,。帝陵的建設(shè)理念雖然呈現(xiàn)出不斷創(chuàng)新的趨勢，但核心內(nèi)涵是傳承與借鑒,，一方面是中原王朝所體現(xiàn)的“漢承秦制”“唐承隋制,、斟酌漢魏”，另一方面是少數(shù)民族政權(quán)“華夏”或“中國”意識的形成,，北魏孝文帝“詔遷洛之民,，死葬河南，不得還北”,，并親作表率,，“及遷洛陽，乃自表瀍西以為山園之所”（《魏書·皇后列傳》）,，喪葬禮儀均參照華夏禮儀,；遼代帝陵所修明殿，“若中國陵寢下宮之制”,。歷代王朝祭祀前代帝陵的活動,，是對前朝作為“正統(tǒng)”的一種認同，同時也是中華文明“講仁愛,、重民本,、守誠信、崇正義,、尚和合,、求大同”精神特質(zhì)的一種體現(xiàn),。

隨著古代帝制的消亡，對古代帝陵的祭祀體現(xiàn)出新的時代內(nèi)涵,。1912年2月12日清帝退位,、南北議和成功，孫中山先生于15日親率民國政府各部部長及都尉以上將校拜祭明孝陵,，表達對明太祖“河山再造,、光復(fù)大義”的敬重，并告慰革命英靈,，號召全國民眾團結(jié)一心,、共建中華。1937年,，在中華民族危急存亡之際,，國共兩黨于清明節(jié)共祭黃帝陵，毛澤東同志親自撰寫祭文,，號召建立統(tǒng)一戰(zhàn)線,、共同奮起抗日。從1992年開始,，河南新鄭黃帝故里和陜西黃帝陵每年舉辦的拜祖大典,，是全世界炎黃子孫對中華文化認同的重要體現(xiàn)。劉慶柱先生認為,，祭祀黃帝是對國家和民族認同的體現(xiàn),，對增加民族凝聚力有積極的作用。

古代帝陵不僅是一種歷史文化遺產(chǎn),，某種意義上也是文化傳統(tǒng)和民族精神的象征之一，我們既要對帝陵本體實施科學(xué)的保護措施,，同時也要重視古代帝陵的保護傳統(tǒng),，并對帝陵及其文化價值進行合理利用。當(dāng)大眾走進歷代陵園之中,，除了感受古代帝陵的恢宏,、欣賞神道石刻的精美，也可以了解其背后的歷史文化,，如漢武帝開疆拓土,、連通西域的豪邁氣度；北魏孝文帝推行漢化,、民族融合的殊勛茂績,；唐太宗文治武功、四海賓服的貞觀盛景,；宋太祖天下為懷,、治世安民的遺芳余烈,。在揭示帝陵面貌、解讀其豐富內(nèi)涵的基礎(chǔ)上,，充分闡釋其歷史價值,，實施有針對性的保護措施，傳播準(zhǔn)確而具有當(dāng)代社會意義的歷史知識,，有助于引導(dǎo)公眾更好地認識和認同中華文明,。（作者系鄭州大學(xué)歷史文化遺產(chǎn)保護研究中心副教授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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